蕴薇却把脸深埋在他肩膀上,无声制止了他。
一面走着,肩膀是烫的,腰也是烫的,他自己的面颊也烧起来,再走到后来,连肩膀也湿了。
不知不觉,蕴藻浜在跟前了,泥滩上,几个白俄难民正用刺刀挑开日军棉衣抠里头的棉絮,一旁堆着整理出的布料和物品。
阿宝把她在一块石头上放下来,说了声:“别哭了。我去弄布。”便朝那几个人走去。
蕴薇靠在石头上看着他的背影,第一次发现,他的灰头发像一团脏了的雪。
阿宝走到那几个人跟前,从身上掏出一个日军牛肉罐头,指指那堆干净的布料,她听见阿宝开口,先用的他平时惯用的上海话,问他们能不能交换,对方不理,看看他满身的血,又看了看他的脸,最后目光黏在他头发上,笑着说了一个简短的词。
阿宝怔愣在原地,活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,但他沉默片刻,立即改换了一种语言。
蕴薇听不懂什么意思,但能听出来那是俄语。
那群白俄人一齐哄笑起来,其中一个甚至伸手拽了拽阿宝的灰头发,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话。
有个人一把抢过牛肉罐头,随手扔来几块布料,阿宝弯腰去捡时,另一个白俄人拔出剪刀指着他的头发,“喀嚓喀嚓”空剪。
阿宝捡完布料直起身子,看着他们又说了一句什么,自己从那堆布料里又拿了两块,比了个手势,走回到她身边。
蕴薇其实有点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,但她接过布料,只对他说了一声“谢谢”,什么也没问。
阿宝也没再说话。
他默默背她,她默默伏在他背上。不知怎么。两个人仿佛都成了哑巴。
夜幕降临时,他们同时看见,不远处的夜空中飘着一缕暗色的烟。
这是撤退的军队烧军旗发出的烟,大部队不远了。
*****
阿宝被安插在第17师的运输队,归王队长管。蕴薇回到后方的医疗组,护理伤员,也被别人护理。
每天都是急行军,一面还要提防日军偷袭,从天蒙蒙亮就开始行军,直走到天黑,沿途经过宝山,穿过嘉定,向太仓方向推进。几乎没有一刻能停顿喘息的时候。
这无暇他顾的日子里,蕴薇头部的创口倒是一点点愈合了。
抵达太仓地区的那天,浏河的主桥梁已被炸毁,需要蹚水过河,所有人胸口以下泡在三月份仍然刺骨的河水里,冻得四肢几乎失去知觉。许多伤员被担架抬过去,医疗队的人把药品和绷带高高举过头顶,生怕被水打湿。
过完河,他们就在浏河边上安营扎帐,点了篝火取暖。
阿宝被分配到运输队的一处篝火旁,正烤着火,背脊突然被人轻拍了一下,一回头,发现竟是蕴薇,他有些诧异,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。
身旁的几名战友笑笑,知趣地走开。
蕴薇望着他,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递给他。
他一看就怔住,这是他被马班长没收的那只口琴。
蕴薇说:“我在医疗组的遗物保管箱里发现的。我猜这是马班长上前线之前寄存在那里的。”
阿宝接过,只说:“大概吧。”隔一会儿补了一句:“谢谢。”
蕴薇笑着问:“阿宝,你会吹口琴吗?”
他思索片刻,拿着口琴吹了一首。
蕴薇听他吹完,过了许久问他:“这是什么曲子?”
阿宝说:“白俄老头教的,叫《晚钟》。我只会这一首。”
蕴薇点点头,抬头看着夜空,轻声说:“山谷和树丛在悄无声息的静寂中沉睡,远处的树林在灰白的浓雾中隐藏。”
阿宝问:“这是什么?”
蕴薇打了个寒噤,声音发着抖:“你故乡俄国。”隔了一会儿,她又看着他认真地补充:“算是半个故乡。”
阿宝漠然地听着,埋头拿火钳把快被冷风吹灭的火堆又扒拉了一下。
蕴薇说:“其实,我是逃婚出来的。我总觉得人不是物件,不应该就那样被摆布,但是我也没想好到底该去哪里,做什么。”
阿宝放下火钳,自嘲地笑笑:“那我更不知道该去哪里了,中国人叫我二毛子,罗宋瘪三,白俄人又喊我杂种。”
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。
蕴薇突然看着他,说:“阿宝,我喜欢你的眼睛。像琉璃珠子。”
阿宝一愣,随手抓起一块扁石头抛进浏河:“城隍庙的琉璃珠都是三只洋钿买十颗的大兴货。”
蕴薇说:“又怎么样?我就觉得好看。”
水面在微风下泛起细小的波纹,远处的芦苇丛轻轻摇曳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蕴薇拿着根树枝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,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,抬起头来笑着说:“阿宝,那我们去苏州吧,我有个奶娘在苏州,我们坐摇橹船去,到虎丘塔下吃松子糖。”
阿宝随口应了一声:“好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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