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葳蕤撑着下巴,觑着难得看着不那么令人生厌的男人。
“交泰元年,明岐被景昭王囚禁,我是侍读,那时我年满十八,本可以外放,是明岐求我留下的,他害怕,他说他身为一个帝王,却偏偏是个囚龙。”
“后来,也是明岐亲自把我送出去的,他和我说,这辈子他是出不了这皇城了,要我出去看看我们的江山,我在外九年,却也没忘君臣一心,他在洛阳艰难,我总想要回洛阳替他周旋,却总是被他支开,外派。”
“曾经我也有过怨言,他连穆望那小子都能用,却不愿意再信我这个自幼时的伴读。”
“后来我再被召回,他说他已经将要成功了,我才知晓他在这皇城中沉浮,从未忘记过我。”
“可是我回来晚了,或许就晚了那么一日,若我早有魄力,若我当初不停那么一刻,会不会都不一样了。”
“我生来就该是他的臣,他完不成的遗志我来完成。”
“可等我坐在他的位置上,才明白,”元谌讥讽一笑,“他不是天下英雄眼中的庸懦之主,他只是……活得太艰难,太小心了……”
“延盛啊……她以为她和她阿爷不一样,其实……他阿爷何尝不是在费尽心力,使二者不断相争,以争取一隅空隙掌握一点权柄。”
“明岐见过那么多嗜血好肉的猛兽,怎么会看不出来自己那个孩子,也是条吃血肉的伏虎。”
“世人都以天子为凌空之日,可暗夜踽踽独行者,才是真天子。”
“元延盛当年被盛赞为大周未来的仁君典范,对内外臣子都尊敬善待,解困调和,但凡太后与皇帝意见相左,暴风来临之前,大家都不约而同求到她面前,可到头来,她事发被囚的时候,哪一个替她求过情,等她再度掌权之时,更是骂声无数。”
“这浑浊天地,谁都难以料理,她哪里是败走麦城,分明是她再不想管了!我也不想管,可若我不管,明岐用命铺成的路,谁踏上去,都没资格!”
“明日祭天大典,且看她有没有血性出来,我便知道,她是不是真想放弃洛阳这个烂摊子。”
元葳蕤起初听得百无聊赖,左不过就是男人那一套兄弟一生一起走的古怪论调,难怪崔松萝说,有的男人其实比起女人更爱男人,那些爱人的手段,都用在了和所谓兄弟身上,还不与兄弟计较付出。
可听得两个字,这才目光逐渐清明起来,侧耳细听起来。
有些道理,只有当真身处其境,才知晓前人为何走出那样的脚印。
只是没想到,满宫里这么多人,除却一个天然就心黑的谋士之外,居然只有元谌瞧出来了,綦伯行却没瞧出来。
或许瞧出来了,祭天告祖那一场,就是綦伯行收拾这烂摊子的办法。
“明日祭天告祖,关于去的朝臣们,陛下有何想法。”
元谌的激昂讲演落到实地里,只剩侍从随手泼在门口地上的那一碗残羹。
他如同被掐了脖子,怔然看向了元葳蕤。
“你不会猜不到太原王明日要做什么吧?”
元葳蕤眼睫一垂,夜幕纷然落下,手指轻点,点下几行名字。
这些人,就留在京中,给元煊自己料理吧。
如今她已经渐渐明白了,元煊放弃洛阳,固守金墉城,是在等李青神带兵来一网打尽,也是在让洛阳这群只想着自己荣华的朝臣彻底看清局势,乖顺下来。
只盼延盛明日大计能成。
“总要保下些人。”元谌默然许久,“阿妹提醒得对,綦伯行如今不得京中人心,是好事,我可以忍,但我不能无人可用。”
“来人!拟旨!将这几个胡乱上谏的朝臣及其家族软禁起来!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!有负皇恩!不许去明日祭天大典!免得惹了天谴!”
鸿门
一封旨意漏夜传出。
穆望得知之时,思量一番便知晓了元谌的用意。
他默然良久,旋即起身,仰头看窗外天色。
有件事他总觉得不对劲。
国师的影响力再大,也不可能叫天下所有僧人都为一句谶言揭竿而起,认元煊为主。
所以这一局,元煊从与自己缔结婚约之时,就布好了。
曾经东宫的亲近属官都深知煊太子秉性,若认准了一件事,便是自伤八百,也一定会坚定本心,至死方休。
当年宗王于幽州自立为王,煊太子率军前往平叛,为了幽州城内百姓,坚持不肯强攻破城,极力周旋劝解,登云梯劝说城内官员,直至声嘶力竭不能发声,最后用计强逼军队出城在城外交战,策反官员斩了宗王,没叫幽州城内民众受多大苦楚。
如今若元煊当真为洛阳城内民众与百官,死守洛阳城,哪怕是君父棺椁在前,也能设法两全其美。
但元煊没有任何计策,轻而易举叫内外联合开了城门。
即便外人辱于先帝,她也有的是办法和手段可以把持那群闹事大臣,不叫城破,哪怕背上骂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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